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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辰和邢天意重逢于一次无聊的小学聚会。
已经升任副校长的班主任和各有成就的同学自然记不住平平无奇的汤辰,汤辰也没好到哪里去:她问跟自己打招呼的老同桌,“你不是男的吗?我记得你是男的啊”。无趣的宴席,唯一的好处是不必出一分钱,且聚餐地点设在普通人很难订到的一处高档私人餐厅里。汤辰知道,在场不少人跟自己一样,都是冲着这个来的。她在一旁大啖鹅肝和三文鱼,隔壁桌很多人围着一个圆脸的漂亮女孩说话。汤辰记不住别人,但唯独记得邢天意:这个长得好、性格好,所有一切都完美得让人妒忌的小姑娘。妒忌她的人,当然也包括汤辰。
邢天意曾坐在汤辰前桌,天天都转过来跟汤辰聊天说小话,家里的零食水果也时常带来跟汤辰分享。有一次还变魔术般从书包里掏出三朵小雏菊,说是在邻居家里摘的,专程送给汤辰,因为汤辰那些天戴了新的小菊花发夹,十分可爱。汤辰享受她的零食和礼物,但会把小雏菊丢进垃圾桶。她知道自己很卑鄙,并不比那些站在教室后排讥笑、排挤邢天意的人好。这罪恶感像一种持久的牙痛,时不时激发起来,持续地折磨她。她讨厌邢天意,连带着讨厌自己。
小学毕业典礼上,当老师说她俩长得很像时,汤辰忽然激动地大声否认:根本不像!完全不像!她否定得那么坚决,身旁那天意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受欢迎的人会持续地受欢迎,而不被看好的人,会持续地隐匿。二十多岁的邢天意仍旧是人群焦点,老师和同学一见到就想起她的种种趣事,连当时排挤她的男孩女孩,也熟稔地跟她说笑。她忘记了吗?她不是还因此哭过吗?有一刹那,汤辰心中掠过这些问题。邢天意笑得好开朗,仿佛永远没有忧愁。时时刻刻,她都光彩熠熠。被爱着长大的人都有相似的脸。汤辰讨厌那样的脸。于是在邢天意目光扫过来的时候,汤辰先转开了脸。聚会结束,汤辰没有去往下一摊。她道别后独自走向公交车站,却发现邢天意也跟在自己身后。汤辰回头看她,她冲汤辰笑笑,说自己也顺路。汤辰忽然想起,小时候她曾问过邢天意:为什么要跟我交朋友?
邢天意的答案是:你是我们班上唯一的特殊人类。
高档餐厅多么可恶,默认来消费的人都应该有自己的坐骑,公交车站离它十万八千里。她们一前一后地走,没有人说话,直到汤辰无法忍耐这样的沉默,扭头问:跟着我干什么?还想打听什么特殊人类的事儿?话说出口她就知道完了。她不理智了,跌份了,一晚上的故作冷漠功亏一篑。邢天意还没回答,她自己先难堪起来。但邢天意没像汤辰预想的那样,用假惺惺的甜笑把这个不友好的问题糊弄过去。她站在飘落的小雪里,把羽绒服的帽子摘下一半。两只被路灯照得黄澄澄的犬科耳朵在她头上动了动。我也是呀。邢天意的狼耳朵缩了回去,她很快戴好帽子走到目瞪口呆的汤辰面前:给我保密,不然咬死你。邢天意被狼人咬过么?这念头立刻被汤辰否定了。她大学就开始创作小说,有的以特殊人类为题材,因此查过很多资料。能够控制身体某一部分变形的,只有原生种狼人,也就是国内俗称的先天型狼人--被狼人孕育、被狼人生下,他们是天生的染色体变异。
汤辰紧接着想起一件很久很久之前的小事儿。
那个在校门口久等家人不到的生日,她决心独自回家时,刚拐过街角就看见了邢天意。
当时邢天意一家人住在学校旁边的楼房里,她在阳台和妈妈一起吃冰淇淋看雨,汤辰披着雨衣狼狈地从楼下走过。听见邢天意的呼喊,汤辰在楼下等了她一会儿。得知汤辰等不到家人、决定自己坐公车回家后,邢天意让她等自己片刻。汤辰听见邢天意飞快跑上楼,还听见她脆脆地跟母亲说:妈妈,雨太大了,我送我同学回家。羞愧让汤辰拔腿就走,越走越快。她再难堪,也不至于让一个自己讨厌的人送回家,何况风雨这么大,邢天意自己也是个小孩子。她不要这样的示好,不要这样的怜悯。她忍着眼泪在路上走,在水里趔趔趄趄,还要躲过人行道上横冲直撞的自行车。风把雨衣掀起,她忽然发现身边不知何时跟了一条小狗。小狗浑身雪白,淋湿的皮毛显得很脏,有一抖一抖的耳朵和晃来晃去的小尾巴。它勇敢地踏进水坑,总是昂着头看汤辰。见汤辰发现了自己,它快乐地咧嘴吐舌头,甚至在水里蹦跳起来。小狗紧紧跟在汤辰身边,汤辰怎么赶都不走。雨天公车延误,汤辰在公交车站等了足足半小时。期间小狗一直蹲坐在她身边,只要有人靠近汤辰,哪怕只是从汤辰身边走过,它立刻警惕地立起,很凶地盯着对方。汤辰坐在椅子上,它也蹲在椅子上,顺着汤辰的目光看来往的车辆。等的那班车快到时,它比汤辰更快地蹦到路边,跳来跳去。
汤辰记得自己上车之后,小狗还追在车后跑了一小段路。它啪嗒啪嗒在水洼里狂奔,大雨把它淋得湿透,但它小尾巴还是一直摇啊摇,摇啊摇。它为什么这么快乐呢?小狗比过生日的自己更快乐,这世界怎么这样过分。汤辰却无法讨厌它。它太乖,也太可爱了。她把雨伞伸出窗外朝小狗挥舞道别,小狗终于在冷清的路面上站定,不再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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